〈從羅托魯瓦看台灣:毛利文化與語言復振的成功經驗〉
永建國小許嘉勇
與台灣原住民同屬南島語族[1](Austronesian/Malayopolynesian)的紐西蘭毛利人,是全世界推動族語復振運動最為成功的典範,台灣近年來所實施的原住民語言巢(language nest)機制,即是仿自於毛利人的成功經驗。2011年10月29日至11月6日,台北市國教輔導團語文領域本土語言組,藉由國際交流參訪計畫至紐西蘭進行本土語言教學及本土文化推廣的實地參訪,最後兩天更安排至紐西蘭毛利人最大的聚集地羅托魯瓦(Rotorua)[2],參訪其毛利文化村(Maori Arts and Crafts Institute)、毛利學校Rotokawa以及羅托魯瓦藝術與歷史博物館(Rotorua Museum of Art and History)。
歷史上,毛利人的祖先來自善於航海的玻里尼西亞人,他們在數百年前藉著遠洋航行,來到太平洋中南部的玻里尼西亞這些零星分布的無人島嶼,並定居於此成為各島嶼最初的居民,紐西蘭毛利人也是這班列車最早的乘客之一。毛利人目前約有50萬人口,占全紐西蘭總人口數的15%左右,位於北島的羅托魯瓦素有「毛利之鄉」的美譽,六萬多的人口中有一半以上是毛利人,也是紐西蘭最大的毛利部落──蒂阿拉瓦(Te Arawa)的定居地,至今仍是毛利文化的中心地帶,本地的毛利人有著高度的民族自覺,極力維護其文化傳承,凡告示文字皆以毛利文與英文並列,膚褐體健的毛利人隨處可見。
以下就羅托魯瓦的參訪行程,簡要陳述此行的參訪內容,並於文末提出些許個人淺見,以供未來鄉土教育及本土語言教育發展之參考。
一、 毛利文化村(Māori Arts and Crafts Institute):
距離羅托魯瓦市中心二公里的華卡雷瓦雷瓦(Whakarewarewa),是個規劃完善的地熱保留區,也是毛利文化村的所在地[3],文化村的前身是Apirana Ngata爵士[4]於1926年設立的毛利藝術工藝學院,以保存及協助毛利人的手工藝發展為目標,1963年學院正式法制化,1967年更將其位階從地方機構提升為國家級學院。在文化村內,不僅可以欣賞到毛利人的雕刻與編織文化,文化村更將毛利人的村落、集會場所、倉庫、民居等傳統建築重建,呈現於現代人眼前,讓我們可以一窺毛利原住民的傳統生活。
踏進文化村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豎立於門口的一道道門坊及立柱,其上都有不同的祖靈圖騰,代表眾神圍繞守護,毛利風格的木雕相當引人注目。繼而入內,各類修繕過後的毛利傳統建築,一一呈現在世人面前,其中毛利人的聚會場所稱為marae,是部落開會、家族團圓、教育學習、接待客人、平日休息的地方,marae的大門之上都有祖先的圖騰,毛利人相信,人死後祖靈依然留在家中,保護家族和部落,從其功能上來看,與台灣某些原住民族的集會所如出一轍(如鄒族的庫巴),由此可見,毛利人與台灣原住民於人類學上近親的血緣關係。中間的大會堂叫做wharenui,意思是大房子,房屋四周的雕刻裝飾則都各自代表了人體的部位。
在marae前的廣場,另有定時演出的歡迎儀式及哈卡舞(Haka),震撼人心的哈卡舞是毛利人傳統的表演藝術,在毛利原始部落時期,哈卡舞是毛利人各族開戰前的戰舞,用以恫嚇對方,其最大的特色在於舞蹈結束時,所有舞者皆會瞪大眼睛、伸長各自的舌頭以嚇退敵人,原意是模仿敵人被殺後,頭顱掛在長竿上的樣子。跟台灣原住民一樣,毛利人有著嘹亮的歌喉與富韻律感的肢體動作,邊唱邊跳,充滿力與美的文化魅力展露無遺,紐西蘭國家橄欖球隊(All-black)每每在比賽前表演的戰舞,即是哈卡舞。
途中尚會經過一處奇異鳥屋,在這個夜行館裡,可以見到已瀕臨滅絕的紐西蘭國鳥──奇異鳥(Kiwi)[5]。由於紐西蘭與其他大陸地緣上的隔絕,長年缺乏天敵的奇異鳥,其飛翔能力已完全退化至無法飛行,然而,自從人類發現這塊處女地以來,外來的強勢物種加上人類大量的土地開發,使得奇異鳥的數量急遽減少,成為紐西蘭政府努力復育的保育類「國鳥」。
目前園區的經營權已由紐西蘭政府交還給毛利人,讓毛利人得以在此保存並發揚他們獨特的傳統文化。
二、 毛利原住民小學Rotokawa School
1982年,毛利人設立了第一所為學齡前兒童服務的毛利語幼稚園,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語言學習巢」,1984年創立了第一所全毛利語小學,到了1990年,毛利語學校終於獲得紐西蘭政府的立法承認,目前已有完整的學前、小學、中學、大學的全毛利語學校,進入語言巢就讀的孩子約有8,500人,就讀於全毛利語小學的學生約有12,000人,整體健全的全毛利語教育體系,提供想讓小孩接受全毛利語教育的家長一個平行的教育途徑。
此行所參訪的Rotokawa原住民小學,其前身為創建於19世紀末的Ranana學校[6],1926年Ranana廢校後,始分離成Whangamarino與Rotokawa兩所學校,分立後成立的Rotokawa距離羅托魯瓦市區約有6.5英哩,是一所中型半鄉村的特約小學(contributing primary school),由於學區環境地處工業區附近,因此有過多的單親家庭與近1/3的失業人口,可見學童家庭的社經背景並不高。
隨著戰後毛利人民族自我意識的覺醒,1990年代開始,毛利人也根據《懷唐伊條約》[7]的精神,要求推展毛利人的自治教育,紐西蘭政府開始檢討以往毛利人教育的缺失,在教育政策上轉向協助毛利人發揮充分自治精神與公共參與,協助毛利人建立自我教育體系,使毛利人與其他族群擁有同等的受教機會及實質成就,並找回毛利人的尊嚴。Rotokawa學校順應這波教育改革浪潮,也在1994年開設了第一個毛利語與英語同時授課的雙語班級,除了Rotokawa以外,整個羅托魯瓦另外尚有五個毛利語小學。
2010年,Rotokawa學校共有11個班級,除了九個以英語授課的主流班級(mainstream)外,另有一班一到三年級混齡教學的浸淫式(Immersion)全毛利語班級,學生100%完全使用毛利語,以及一班四到六年級混齡教學的雙語班級,學生50-80%使用毛利語,其餘才使用英語。2011年的這個學期,學校則有九個班級,除了八個主流班級外,另有一班浸淫式雙語班級,由於這個學期就讀雙語班級的各學年學生數並不多,因此,本學期這個雙語班級採一至六年級同班上課的混齡教學。
任教於這個浸淫式雙語班級的老師,除了與主流班級的老師同樣須受完整的師範養成過程外,另要求須具備教導毛利語能力的文憑,換言之,毛利師資具備了一般主流師資應有的各項專業教學能力,更比一般主流師資多出了毛利語教學的能力,毛利老師付出的時間與精力可想而知。
三、 羅托魯瓦藝術與歷史博物館(Rotorua Museum of Art and History)
羅托魯瓦藝術與歷史博物館位在羅托魯瓦市中心的政府花園,是一座小型的地方性博物館和美術館,建築內部區分成兩部分,南側是1969年開放的博物館,北側是1977年開放的美術館,兩館於1988年合併成今日的樣態,館中收藏了毛利人的文化珍寶、當地歷史照片、早期移民文物以及現代藝術作品,以具有創意及革新的方法向人們介紹羅托魯瓦的故事,讓旅客有一個寓教於樂的難忘體驗。
羅托魯瓦是紐西蘭最著名的旅遊城市之一,在紐西蘭流傳著一句名言:「沒到過羅托魯瓦,就不算到過紐西蘭。」初到此地,馬上可以嗅到那濃濃的硫磺味,因火山運動造成的地熱奇景更是隨處可見,由於城市擁有獨特的地熱景觀,至今每年仍吸引了近百萬的遊客至此,城市20%以上的工作人口都是從事旅遊業。羅托魯瓦當初即是為旅遊者所建立的,從前此地有被世人稱為「世界第八大奇蹟」的粉紅與白矽土台階地(Pink and White Terraces),1880年,紐西蘭政府注意到這獨特的景觀,為了推動當地旅遊業的發展,於是在羅托魯瓦建立了專為旅客服務的食宿設備。
然而不幸的事發生在1886年,附近的塔拉威拉(Tarawera)火山在毫無預兆的情形下大爆發,這是紐西蘭史上最大的自然災害,岩石、火山灰以及灼熱的岩漿在四個多小時內吞沒了整個城鎮,包括最初居住於此的蒂阿拉瓦共三個毛利部落上百人死亡,整個台階地也被火山灰覆蓋而不復存在,災後餘生的毛利部落遷徙到華卡雷瓦雷瓦附近,即今日著名的旅遊景點蒂普亞(Te Puia)。從塔拉威拉火山噴發之後,政府部門便一直致力於復甦羅托魯瓦的旅遊,雖然第八奇蹟已不復存在,但地熱依然是吸引遊客到來的重要景點。
1908年,旅遊部門建立了一座大型澡堂(The Bath House),宣傳以地熱天然加熱的礦泉水具有治療各種疾病的療效,吸引了大量的英國貴族以及在一次大戰期間負傷的英國和紐西蘭士兵前來療養,到了1966年,澡堂因礦泉水導致管道腐蝕而被廢棄。由於這座澡堂本身的建築保存良好,風格亦屬18世紀都鐸王朝的形式,因此也是當地重要的歷史古蹟,並在日後改為羅托魯瓦博物館[8]。羅托魯瓦城鎮中另有多個提供地熱水源的洗浴中心,在以前,大多數汽車旅館和賓館也提供類似的服務,但因為過量抽取地下水,導致噴泉高度降低,現在已被限制使用。
目前博物館內仍有部分浴室被保存下來,用以展示過去溫泉療養所的風貌,參觀期間,令人興奮的羅托魯瓦故事電影體驗更是不容錯過,電影內容採用情境式說故事導覽的方式,介紹本地的毛利原住民文化與地熱歷史,並追溯塔拉威拉災難性火山爆發的故事,讓觀眾更加生動地了解羅托魯瓦的歷史風情。
四、 一點個人的省思
語言與文化是兩個互為表裏的族群概念,失去語言的族群文化只是博物館與教科書裡冷冰冰的展示品和歷史文獻,毛利人在漫長的解殖民與建立自主教育的道路上,選擇語言文化的復興做為解決毛利人社會問題的主要策略,在羅托魯瓦,我們看到紐西蘭政府無論在文化村、毛利小學或博物館裡,皆能充分尊重毛利原住民族群,大量展示當地的毛利文化於各類觀光資源、學校教育及文教機構中,日常生活中用毛利問候語「Kia Ora」打招呼是那麼地自然,毛利人的自我認同不像過去那樣的畏縮,如今已能充滿自信展現其族群驕傲感。
畢業後的就業與出路,是此行許多團員對毛利學校的最大疑惑,毛利人自1960年代起,經過數十年的族語復振運動,已逐漸發展出一套自學前教育起至畢業後就業的全毛利語文化體系(如三所毛利大學、毛利電視台、毛利出版社、毛利歌舞表演……),加上毛利人自我族群的文化認同高,使得毛利家庭願意將小孩送至毛利學校就讀。換句話說,自我認同與國家權力對於族群文化的重視與否,決定了整個族群文化的興衰,紐西蘭政府從個人教育到整體社會的政經條件,有鑑於過去殖民政府對毛利人的壓迫與欺瞞,而給予毛利人大量的補償措施[9],以扶植其毛利文化的發展空間。
反觀台灣,雖然過去大中國民族主義的政治環境已不那麼顯著,然而,在後殖民的社會發展與變遷中,外來政權所帶來的政治支配、經濟倚賴及文化霸權上的恩怨情仇仍糾纏不清,在尚未克服心理上的集體自卑感、掙脫殖民時代留下來的文化束縛的情形下,使得這塊土地上大多數的住民仍持續受其支配。即便是人數最多的閩南人,至今的台灣(閩南)話也已進入「掛號」的階段,更別提已進入「急診室」的客家話與已進入「加護病房」的原住民族語[10]。與紐西蘭毛利人單一原住民族相較起來,台灣除了閩南、客家的漢人文化外,原住民族的人口比例、語言更是分歧,在推動自我族群文化復興的路徑上,除了對外須追求與外來政權平起平坐外,也要處理內部族群之間的差異,難度不可謂不大。
不談目前仍停留在草案階段的《國家語言平等法》,2004年公布的《原住民族教育法》第25條明定:「原住民族中、小學、原住民教育班及原住民重點學校之專任教師甄選,應優先聘任原住民各族教師。原住民族中、小學及原住民重點學校主任、校長,應優先遴選原住民各族群中已具主任、校長資格者擔任。」2010年公布的《客家基本法》第六條亦規定:「對於客家人口達三分之一以上之鄉(鎮、市、區),應列為客家文化重點發展區,……,前項重點發展區,應推動客語為公事語言,服務於該地區之公教人員,應加強客語能力;……。」原住民與客家這兩個條文的落實與否,便足以檢視當今社會(尤其是公教部門)是否仍高度受「國語」支配的情形。
從紐西蘭羅托魯瓦看台灣,兩地在飛行上有著十個多小時的距離,但在整個南島語族的分布上,卻各自站在極南與極北的兩個端點上,兩地的原住民族並有著相近的體質、文化,在進入後解殖民的21世紀,台灣已有為數不少的考察團競相前往取經,多少也帶回了些許的成功經驗並加以模仿,雖說兩地原住民族先天上質量有著極大的差異,然而,毛利人在長期爭取自我認同與語言文化復振的過程中,亦提供了台灣許多值得借鏡的做法,行文至此,實在亦不能免俗地應以毛利語向毛利人說聲Tinakoto,tinakoto,tinakoto(感謝之意)。
[1]當代南島研究的人類學者,習慣四個端點來描繪整個南島語族的地理空間分布,極東為復活節島、極西為馬達加斯加、北端為台灣、南端為紐西蘭。
[2]「羅托魯瓦」之名出自毛利語,「Roto」是湖,「rua」是二,意即「第二的湖泊」,按:羅托魯瓦湖是北島第二大湖,由14萬年前的火山口所形成。
[3]2005年,這裡有了新的名稱「蒂普亞」(Te Puia),本意為噴泉,園區內奇特的地質景觀──熱泥漿池、間歇噴泉,亦是熱門的觀光景點。
[4]Apirana Ngata爵士是紐西蘭歷史上最重要的毛利人政治人物,推動和保存毛利文化語言是其一生最主要的工作,目前紐幣50元大紗上的肖像即是Apirana Ngata爵士。
[5]紐西蘭人對外的自稱即為「Kiwi」。
[6]早年(1840至1850年代)紐西蘭的學校多半為私人興建或教會所興辦。
[7]《懷唐伊條約》(Treaty of Waitangi)是毛利人跟英國殖民政府在1840年所簽訂的條約,該條約使紐西蘭成為英國的殖民地。
[8]建於1913年的台灣北投溫泉浴場,目前為台北市市定古蹟,同樣在1998年修復後改為北投溫泉博物館。
[9]每個部落有所謂的「部落基金」,毛利學生一旦上大學後,會由部落基金支持學生的經濟來源。然而大幅的補償結果亦有其副作用,如南島某個部落稅收的20%會回饋到部落本身,導致這個部落的毛利人不事生產而變成「懶人村」。
[10]台灣目前本國語文的教育政策,仍是以社會學上四大族群(閩南人、客家人、原住民、外省人)的分類為基礎,將北京話(Mandarian)視為「國語」,將台灣(閩南)話(Hokenese)、客家話(Hakka)及原住民族語等「三種」語言視為本土語言。然而,若是依照語言定義較為嚴謹的人類學來做分類,以目前台灣原住民族委員會正式承認的14個族群來看,當代台灣法制化後的本土語言實應區分成16種,才是較為符合學術上的分類準則。
於大會堂前表演傳統毛利哈卡舞的毛利人。
雕刻學校的學生正在進行雕刻。
編織學校裡從事傳統服飾編織的毛利人。